第38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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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远处的鸡鸣声划破黑夜,黎明到来时季玖睁开眼,枕畔多了一人,那人将他抱在怀里,正闭眼睡着。 他睡得极沉,连季玖醒来也不得知,季玖对眼前陌生一幕发了好一会愣,待看清那人面目时,顷刻翻身而起,抓了衣物胡乱套上,连鞋都不及穿,赤着脚奔了出去,像是有猛鬼野兽在穷追不舍,奔跑时带起一片尘土。 军营外是有一条河的,因地势之故,河水并不清冽,泛着一股沙土的浊黄。 河岸一里地外有村落,因河水不洁,家家掘井用水,这河水就成了军营里洗刷牲口们专用的水源。 季玖一口气奔到河边,而后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跳进了河里。 随他一路奔来的侍卫登时呆了,看着沉入水底的将军,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 好不容易醒过神,正准备开口唤人救命,才想起自家将军水性好得很,除非被人摁着脑袋绑了手脚,否则哪里会淹死呢? 所以,将军必定不会是寻死的。 那他这是做什么? 天蒙蒙亮从军帐里冲出来游泳吗? 太不可思议了。 那侍卫在岸边站了片刻,终是忍不住,蹲身冲着泛起涟漪的河面唤道:“将军,将军,将军?” 季玖一口气郁结在胸口,将自己沉进了水底,水流四面挤压着,直到胸腔像是要炸裂开般,才猛地跃出水面,甩了脸上水迹,看着岸上那团黑影,默了好一会才道:“心烦,来洗个澡。” 那侍卫又呆了呆,才道:“将军,这河虽是活水,军中到底都是拿它洗刷马匹、夜壶……您何必在这洗澡?”也不嫌脏。 季玖笑了一下,脸色在暗处也看不清,却莫名的说了一句:“这水比我干净。” 侍卫不懂,季玖懂,季玖不再说什么,重新沉进水里。 一口气也不知憋了多久,脑中都嗡鸣了,才恍惚着睁开了眼,浊黄的河水涌入眼眶,他的眼睛瞬间酸涩起来,连带着口中都泛起了酸涩的味道,难以忍受。 他这人,二十多年心高气傲,连名满江淮的花楼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里,现在却屈居人下,成了妖怪的禁脔,如何受得了。 若不是性子一贯坚毅,只怕是寻死的心都有了。 季玖在河中泡了一个时辰,天色大亮了,才取过侍卫送来的换洗衣物,认真穿戴好了,披着湿漉漉的发回了营中。 从河里起身时,季玖看到了站在岸边柳树下的那人。 这是伊墨第一次在阳光下出现,一袭黑袍裹身,披散着乌黑长发,阳光自柳树枝条中漏下来,斑斑点点的洒在他身上,道不出的尊贵,宛若神祗降临人间。 却惊不起季玖一丝惊艳感,他的心情却已经平复了,眼神波澜不惊的从他面上扫过,仿佛那只是空气,淡定的自他面前离开。 季玖知道自己现在拿他没有办法,但他从来就不是遇事退却的人,办法一定会有的。 他坚信。 只是三月过去,留在京中打听那道人的心腹却始终无消息传来,季玖知道必是找不到了。 却又怀疑,自己手下暗探,莫说是一个小小道人,就是宫闱之事也能探听得到,怎么这次就失手了? 或许是着意躲着也未必。 这个念头一旦浮出,季玖心里就有了计较。 立刻撰书信一封,绑在鸽腿上,飞出军营。 又是两个月时光,季玖收到了回音,道人找到了。 捻着字条,季玖不是不得意的,他不过是使了诈,着人传谣言道城外村落里有鬼怪害人,已死了几条人命,而后暗探们埋伏下去,果然等到了来降妖的道士。 天罗地网,逮个正着。 但那道士什么都不说,只满脸恼怒的要见季玖本人。 季玖原就是要见他,自然愿意。 立刻回了信去,请他到边塞城中一叙。 后又有信来,说是人已经到了。 换了轻袍便服,侍卫牵了马来,季玖驾着马刚奔出练兵场,就见军营门口处有两人站着,似乎为何事争执不休。 其中一人季玖认识,是军中伍长,另一人却一身黑色武装,背着蓝色包袱,手中提了一把剑,侧脸看去,却陌生的很。 季玖心中好奇,问他们何事。 那伍长满脸羞恼的指着那人道:“这小子蛮不讲理!军中现在又不募兵,他却非要跑来参军,我让他晚些时节来,他还赖在这里不走了!” 季玖也有些意外,跃下马走到那人面前,只看了一眼,忍不住心中赞叹好儿郎! 这人猿背蜂腰,剑眉星目,俊朗非凡。 季玖问:“何处人?” 那人道:“雍城。” 季玖又仔细看了看他,虽是年青人,身形高大却无蛮横鲁莽之色,反倒是眉眼间有一股从容,或者说是内敛,刚刚与伍长争执也是不温不火,更显得出众。 季玖起了爱才之心,就让他留下了。 命那伍长带去录名,与兵士们一起操练。 吩咐完了,又道:“即日起粘贴告示,军中募兵。” 伍长愣了一下,道:“最近没有战事啊。” 季玖笑了笑,“很快就有了。”说着重新上马,策鞭而去。 马蹄扬起一缕尘土,仿佛一缕黄绸,隔开了视线。 那年青人本该随伍长去录名入军籍,却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的望着马上驶者的背影。 伍长走开两步,又走回来,拽了他的手臂道:“看什么看,那是我们季将军,军里两位季将军,这是小将军。好看是吧?别看他笑眯眯的,练兵时候有你受的!真是年轻人,在家有什么不好,偏要来参军……”一路说着,一路嘀咕,还琢磨着刚刚那句“很快就有了”是什么意思。 青年人被他拉着,也不计较,脸上仍是平静的,偶尔回首,那边的马与人俱已消失在路的尽头了。 这才听见伍长的嘀咕,心里忍不住想,他严不严厉,我比你晓得,你又没被他打过掌心。 季玖入城,进了茶楼雅室,刚点了一壶花茶,室门就被推开了,两人一左一右,如墙壁般裹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进来,见了季玖连忙行礼,恭敬的唤了声:“大人。” 季玖让他们退下,又做手势请道人坐下,亲自斟茶,笑着说:“仙家难请的很。” 道人恨恨,“难请不也被你‘请’来了,”略顿,终是忍不住心里那口恶气,补了一句:“你除了诳我,就是讹我,你这劣根什么时候能改改?” 季玖一挑眉:“我只记得这一回,哪里还有诳你?” 道人噤声。 季玖见状默了片刻,道:“仙家是明白人,出尘之人不与我这等凡夫俗子计较。不若敞开天窗说亮话,你知道些什么?” 许明世心想我才不告诉你。 其实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,说什么都觉得不合适。 怎么会合适呢? 他们记忆里的沈清轩,已经成了现今的季玖,容貌不改,性情也没变,从使诈绑他这事就能看的出来。 可季玖却又不全是沈清轩了。 那世的沈清轩,所有的好,都是对着他们的,所有的恶,都展露给外人。 而今世他们却成了外人。 我们成了外人——许明世忍不住深叹,他是知道自己的,曾经对那世的沈清轩生过爱慕之心,却被蛇妖捷足先登,也怨过,但到底是修道之人,自知不该涉及爱恨,自我控制与外力因素,这份感情渐渐就被时光磨砺成一份亲情。 这么些年,见那蛇妖日复一日的寻觅,受着情思之苦却不自知,也就恍然大悟,他不曾得到,未必是祸。 那些情愫,就彻底淡然,倒是对那蛇,那狼,还有眼前这人,都起了悲悯之心。 是悲悯,也是爱。 他爱世人,爱自然万物,爱万物生灵。 他真正成了道家修仙之人。 只是性格活泼,骨子里的性子泯灭不掉,所以才在人间辗转逗留,扶危济困。 到底没有真正羽化成仙,还是人皮肉身,所以又着了这一世沈清轩的道。 许明世现下真觉得,大蛇不冤,栽在这样的人手里,真是不冤。 季玖见他脸上表情变幻,最后又发呆,忍不住出声道:“怎了?” 许明世回过神来,看他许久,点了点头说:“我倒是能告诉你一些。” “请讲。” “你手腕上那印子,是前世被蛇咬的。”许明世望着他腕间,道:“你泼了那蛇一盏茶,他掉头咬你一口。本该是恩怨相抵,这痕印不该带到你的今生。却是你自己执念太重,非要强留那蛇,所以这痕印就随着你一起出生了。” 季玖愣了愣,看着手上痕印,想了片刻,道:“没了?” “前世你叫沈清轩,是大富人家的公子,按你的命格,本该是大富大贵,你却为……为那人,舍了前程功名,只为陪在他身边。” 季玖皱了皱眉,“‘那人’?是何人?” 许明世却没搭理他,只捡自己能说的说,继续道:“因为前世你命中贵气不曾展露,今生你成为将军之子,补了那富贵命格。只是你这一世,虽富贵显赫,却杀孽太多,命就短了。所以……小将军,还是放开心怀,将这剩下十几年好生过完吧。” 季玖不说话,似在等他继续说,许明世却不说了,闭上眼打坐。 季玖说:“没了?” 许明世摇了摇头。 “就这些?” 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 季玖站起身来,冷了脸道:“那妖却是怎么回事?” 许明世无言,不答。 “你可能降伏了他?”季玖也失了耐性,直奔目标。 许明世睁开眼,“你要除他?” “当然。” “那是修行两千年的妖,除非他自绝生路,否则不会轻易被灭……”许明世道:“你就绝了这个念头吧。” 季玖仍不可信:“无人能除他?” “他虽是妖,却也不曾害过谁,若真要说有,那人也是自取的。”许明世摇头道:“反倒是处处行善,功德深厚,不过再有几百年,定可位列仙班了。” 季玖僵直站在原地,脸上无了人气,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。 有血迹,自掌心的指缝里流下。 许明世看到,心里也颇为难受,忍不住道:“你又何必。若是放开心怀,这一世完结,都可解脱了。” “这一世?”季玖怔了怔回神,“他前世,也是如此吗?” 许明世听他这么问,却感到一分滑稽,要知前世,可是你死活缠着他呢。 若非你执迷不悟,又怎么会今世被他所困。 一报还一报,莫过如此了。 许明世道:“想要知道前因后果,还是亲自去问他吧。” 季玖才不会问,也不屑问,他与那人无话可说。 不论怎么说,他是求过他的,跪在地上,磕头磕了满脸鲜血,自尊尽毁的求过他的。 可他还是不放过他,那就罢了。 他再不求他。 既然连这些道人和尚都没有办法,他只好自救。 与许明世分手回到军营,往后两个月,季玖再没有任何失态,无论伊墨是白天出现或者是夜里,他只视若无睹,不再多看他一眼,连榻上,也双目紧闭着,不论完事后的伊墨走或留,都无视了他的存在。 仍然是,一句都不说,一句都不问。 只是偶尔,在某个眼角的转侧间,季玖会瞟到那铺叠的厚厚的床榻。 无人知道,那厚重的被褥之下,放了一柄锐利匕首,吹毛断发。 他只需要时机。 他无人可求,只好自寻出路。不计后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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